1911年,伍連德在哈爾濱的一個實驗室中化驗。
抬埋隊在傅家甸收集尸體。
1911年1月,哈爾濱公共墳場的尸體焚燒了3天。
傅家甸里消毒車準備出發(fā)。
1910-1911:東北大鼠疫 (上)
本報記者 黃加佳
1910年10月至1911年3月,清王朝最后一個冬季,異常寒冷。就在這個冬天,6萬條生命被一場數百年不遇的大鼠疫吞噬了。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疫,大廈將傾的清政府,既無主張,也無能力應對。清廷的無能,卻給了中國最早一批接觸現代科學的知識分子一片天空。他們用自己的果敢和才干支撐危局,挽救了億萬同胞的生命,也使世界為之一震。
近百年后,當我們重新翻開這段塵封的歷史時,以伍連德博士為首的醫(yī)務人員,面對大疫表現出的人道主義精神,仍令人動容……
兩名從俄境逃回的礦工,暴斃邊陲小店;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瘟疫,正隨著南來的火車席卷整個東北
1910年10月21日,中俄邊境小城滿洲里,二道街張姓木鋪。兩名伐木工,風塵仆仆而來。
木鋪做的是木材生意,經常接待往來于中俄邊境的木材商人和伐木工。但這二人卻有些不同,他們面無血色、神色慌張,似乎在躲避著什么。店老板旁敲側擊地盤問了幾句才知道,原來他們倆是從130里外的俄國大烏拉爾站來的。半個月前,大烏拉爾的工棚里,7名中國伐木工人暴斃。俄國人大驚失色,不但焚燒了工棚和工人們的衣服行李,還把其余的工人都趕回了中國境內。
自從1896年朝廷允許俄國以“借地筑路”為名修建中東鐵路,中國人就沒少受“老毛子”的氣。這回居然又燒工棚,又攆人,真是把人欺負到家了。
店主把他們安頓下來???天后,二人卻在店內暴亡。同一天,同院房客金老耀、郭連印也相繼死亡。一天之內,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店里,四個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且癥狀相同,發(fā)燒、咳嗽、吐血,很快死亡,死后全身發(fā)紫。
正處于風雨飄搖中的中國,邊陲小城死了幾個人,并沒有引起更多的關注。在官府注冊后,尸體被草草收斂。但人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持續(xù)6個多月,席卷半個中國,吞噬了6萬多條生命的大鼠疫正濫觴于此。這一天是宣統(tǒng)二年九月二十三日,西歷1910年10月25日。例來被公認為東北大鼠疫的發(fā)端。
后來經考證,其實早在1910年春夏之交,俄國西伯利亞就已經發(fā)生了疫情,但西伯利亞人煙稀少,居住分散,再加上俄國方面控制嚴密,疫情沒有擴大。出于對自身的保護,俄國把大量疑似染病的中國勞工驅逐回國。勞工們帶著病毒,沿鐵道一路向南。
1910年10月29日察漢敖拉煤窯染疫,11月5日扎賚諾爾染疫,11月8日疫情傳至北滿中心哈爾濱。
就在十幾年前,哈爾濱還只是一個小漁村。隨著中東鐵路的開工,大批關內勞工涌入。此時,哈爾濱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個擁有24000人口的居住區(qū)。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骯臟,是個不折不扣的貧民窟。疫情就在這里爆發(fā)了。
1910年11月14日,奉天出版的《盛京時報》,在角落里登著一條短訊:
“十三日滿洲里站共有病者二十一人。是日又病華人二十一名,死二十四人,尚余十八人,扎來諾礦病二人,似病瘟者一人,哈爾濱有似病瘟者十四人,自瘟疫發(fā)現之日起至今,滿洲站共病一百八十四人。華人死一百六十六名,俄人四名……”
哈爾濱最高長官西北路兵備道于駟興會同俄國官員視察了傅家甸,下令租用一些房屋作為養(yǎng)病院,并責成當地巡警局,一旦發(fā)現染疫者一律送入養(yǎng)病院,以防傳染。
當時中國的醫(yī)療衛(wèi)生體系近乎于零。1905年北京才開始在巡警總廳下設立專事清掃垃圾的衛(wèi)生處。首都尚且如此,哈爾濱這個邊陲的新興城市情況就更加不堪了,甚至連一名華人西醫(yī)都沒有。盡管在大疫之初,官府也做了一些防疫工作,但設備落后、缺乏科學知識,使得這些努力在洶涌的疫情面前無異于杯水車薪。
疫情沿鐵路一路南下,一時“疫氣蔓延,人心危懼”,有如江河決堤,不可遏止?!八朗谡斫?,形狀尤為慘然”。龍江、長春、呼蘭,甚至河北、山東……每天疫死者成倍增長。正如當時東三省總督錫良形容的那樣,疫情“如水瀉地,似火燎原?!?/p>
北京岌岌可危。
死亡人數節(jié)節(jié)攀升,日俄以防疫之名覬覦東北主權,誰能支撐危局
1910年12月初,外務部右丞施肇基收到了俄日兩國的照會,俄國和日本以清政府無力控制疫情為名,要求獨立主持北滿防疫事宜。
就在幾個月前,施肇基剛剛從吉林西北路兵備道任上卸職。對于東北的局勢,他可謂了如指掌。1895年中國在甲午海戰(zhàn)中慘敗給日本,日本的勢力大量涌入東北。為了能與俄國結盟達到抑制日本的目的,李鴻章與俄國簽訂了《中俄密約》,允許俄國在中國領土上建筑和經理中東鐵路;而俄方則承諾與中國“共同防日”。但清政府“以夷治夷”的打算落空了,很快就形成了俄日聯合侵占東北的局面。早年曾赴美留學的施肇基深諳國際外交,他知道答應俄日兩國獨立主持東北防疫的要求,無異于把東三省的主權拱手送出。
疫情勢不可擋,列強狼子野心。本就搖搖欲墜的大清國在天災人禍的雙重壓力下,猶如將傾的大廈。
只有控制住疫情才能堵住列強之口,而且主持東北防疫的絕不能是外國人。但中國人中,誰有這么大本事呢?施肇基暗自發(fā)愁。
這時,他想起5年前隨清政府憲政考察團到各國考察途中,在南洋檳榔嶼遇到的一個人。此人名叫伍連德,是劍橋大學醫(yī)學博士。自幼生長在海外的伍連德,雖然英文比中文還要熟練,但卻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此時,伍連德已從南洋歸國兩年了,正在天津陸軍軍醫(yī)學堂任幫辦(副校長)。請他來做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伍連德會答應嗎?
了解西方歷史的施肇基知道,正在東北流行的可能就是讓歐洲人談之色變的“黑死病”。“黑死病”實際上就是鼠疫。歷史上,曾有過兩次世界性的大流行。第一次發(fā)生在公元6世紀,致使羅馬帝國四分之一的人口喪生,并直接導致了羅馬帝國的衰落。第二次發(fā)生在中世紀的歐洲,那場鼠疫造成2500萬人喪生,鼠疫結束后歐洲人口減少了近三分之一。
作為第一個從劍橋畢業(yè)的中國醫(yī)學博士,鼠疫的兇險伍連德比施肇基更清楚。對于這種惡疾,沒有任何特效藥,而且病死率奇高,可以說染之必死。但他更明白如果沒有科學的防疫措施,任由疫情發(fā)展,中國將變成第二個中世紀的歐洲。況且,日俄兩國虎視眈眈,隨時欲以防疫為名奪取東北主權。控制疫情不但關乎億萬生靈,而且關系國家危亡。面對施肇基的邀請,伍連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1910年12月22日清晨,伍連德帶著助手林家瑞登上了北上的列車。
疫死者橫尸街頭,防疫無從談起,傅家甸居民人人自危,這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
伍連德到達哈爾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當地最高長官西北路兵備道于駟興。
于駟興告訴伍連德,哈爾濱的疫情主要集中在華人居住區(qū)傅家甸。病人們先是發(fā)燒,然后咳嗽、吐血,不久即死亡,死后全身皮膚呈紫色。最先得這種病的是在俄境內捕捉旱獺的關內移民。
20世紀初,人們發(fā)明了一種工藝,只要對旱獺的皮毛進行適當加工,其成色堪比貂皮。一時間,旱獺皮成為世界皮革市場的新寵,價格連年看漲。1910年,每張旱獺皮的售價比1907年猛漲了6倍多。巨大的利潤吸引了眾多中俄商人。他們紛紛招募華工捕殺旱獺。1910年僅從滿洲里一地出口的旱獺皮就由1907年的70萬張增加到250萬張。
由于山東、直隸兩省連年遭災,大量勞工北上闖關東。許多毫無捕獵經驗的關內勞工加入了獵獺隊伍。后來,《盛京時報》在追述疫病源頭時曾有這樣描述:
“山東直隸兩省無業(yè)游民相率獵滿洲里山中,而川谷流血,原野厭肉,其狼藉實不堪形狀。”
旱獺一旦染病就會失明、失聲、行動遲緩,并被健康的同類逐出巢穴。有經驗的獵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染病旱獺,他們絕不會捕獵有病的旱獺。但闖關東的新移民,卻沒有這樣的經驗。他們往往還會因為染病旱獺容易捉,而大量捕殺。在東北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中,獵人們渴了喝一口雪水,餓了就以旱獺肉為食。鼠疫病毒就這樣,最先由病旱獺傳染給了這些捕獵者。
集得十幾張獺皮后,獵人們便寄宿客棧。這些客棧簡陋之極,往往幾十個人擠在一張大炕上。冬天為了保溫,這里門窗緊閉,一旦有人感染鼠疫,全客棧幾乎無人能夠幸免。很多染病華工被俄人驅逐回國,他們沿著鐵路一路往南,疫情很快傳遍了東北平原。
聽了于駟興的介紹,伍連德決定親自去傅家甸考察考察。
多年后,他在《自傳》中這樣描述第一次深入疫區(qū)的所見所聞:
“沿途所見,都是一袋一袋剛從田間收獲的大豆。這些大豆,既肥且壯,為任何國家所不及。所遇到的人民均在勤奮地工作,然間有談論吐血發(fā)燒之疾病,足見瘟疫之潛勢,已印入人心了?!?/p>
死亡的氣息籠罩著每個人。
此時,傅家甸有兩名西醫(yī),一個姓姚,一個姓孫,是疫情爆發(fā)后東三省總督錫良請來主持防疫的。
姚醫(yī)生告訴伍連德,最初每天疫死者只有一兩人,此后便一日多過一日。伍連德到達的這一天,已經有十余人喪命了。隔離工作尚未實施,被傳染者越來越多。有的人為了避免官府的查究和消毒,甚至趁深夜把死去的親人棄尸街頭。
當年的傅家甸,便是今天的哈爾濱道外區(qū)。如今的道外早已高樓林立,絲毫找不到當年的影子,即便是最熟悉哈爾濱地理的出租車司機也從未聽說過傅家甸這個地名。但就在90多年前,這里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
1911年1月8日的《盛京時報》上刊登著這樣一封讀者來稿:
十二月初八,12名俄國人應邀,前往哈爾濱號輪船管帶家做客。當他們的馬車行駛至傅家甸一帶時,被當地情景嚇呆了?!叭虢值胤?,見有華人尸身七具,圍觀之華人約有四十名,又見溝內倒斃華人兩名,甚至見有賣瓜子華人一名,隨地倒斃。最奇者,行路之人尚奪其瓜子分食?!迸赃叄幻形囱蕷獾娜A人被人從房中拉出,棄之于街心。當他們詢問在一旁站崗的巡警,為什么不過問此事時,該警察大言不慚地說:“雖倒臥二三日亦與我無干。”當他們行至江岸時,“見有露臥尸身兩具,又有一尸未被掩蓋任野犬之吞食。當時乘車之俄婦女,幾不省人事。行至停船地方見有棺木堆積共有十八具。統(tǒng)計前后目睹尸身三十六具?!彼麄儼l(fā)現,此時設置于關卡的檢驗醫(yī)士,也形同虛設,“如往來之人毫無阻攔?!?/p>
這里除了姚孫兩名醫(yī)生,只有5名看護協助,而所謂的養(yǎng)病院也只是臨時由一間公共浴室改造的。姚醫(yī)生告訴伍連德,政府出錢為死者提供棺材,家屬既可就地安葬,也可扶靈回鄉(xiāng)。由于,傅家甸住的大多是闖關東的人,此時又臨近春節(jié),所以很多人選擇回鄉(xiāng)。
傳染病從發(fā)端到大規(guī)模流行,其間有一段相對緩慢的發(fā)展期,如果在這時切斷傳播途徑,便可以控制住疫情。隨著大批攜帶病毒的尸身和疑似患者踏上南下返鄉(xiāng)之路,疫情傳至關內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伍連德感到,他們已經失去了控制疫情的最佳時機,更大規(guī)模的爆發(fā)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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