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的達爾文繪制的第一幅進化樹草圖。
被中國誤讀的《物種起源》
盡管達爾文乘坐的小獵犬號在歷時5年的航海中從未到過中國,但這個遙遠的國度對他始終“禮遇有加”。
人們樂于找出達爾文學說中的中國元素。在一篇題為《達爾文的中國緣》的文章中,作者為《物種起源》中提到的竹子、牡丹和《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中引用的康熙手記而雀躍:“看,達爾文思想的誕生,曾經(jīng)受到中國的啟發(fā)。”
更為豐厚的饋贈來自公眾對進化論居高不下的支持率。英國文化協(xié)會的最新調(diào)查顯示,在來自10個國家的超過一萬個受訪對象中,堅信“物種由自然選擇而非神定”的人只有在中國超過半數(shù),達67%,在美國這一比例僅為13%,即便在達爾文的故鄉(xiāng)英國,持這一觀點的受訪者也不到4成。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副所長周忠和對這些數(shù)據(jù)并不樂觀。11月24日,是達爾文首次提出“演化論”的著作《物種起源》發(fā)表150周年紀念日。前一天,中國古動物館舉辦特別活動慶祝。在慶?;顒由希苤液驼f達爾文對中國的影響實際上來自“社會達爾文主義”,而“達爾文的本意并非如此”。
物競天擇就是弱肉強食?
從7月開始,段苒一直忙于“永遠的達爾文”巡回展映。這位英國使館文化教育處的工作人員,負責這個全球項目中國區(qū)的活動。她聯(lián)系專家,組織活動,奔波于重慶、上海、東莞、北京等地,小姑娘覺得挺累。
但更吃力的在于,段苒本是文科生,對達爾文只是久仰大名,刻板印象還停留在中學課本上的“物競天擇”。她承認,自己曾經(jīng)認為“物競天擇”的內(nèi)涵就是“弱肉強食”。
并不是只有段苒有這種想法。在巡展的紀錄片放映廳外,記者隨機詢問了5名前來觀看達爾文生平紀錄片的學生,除了一名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的大三學生外,其余都略帶猶豫地贊同“物競天擇說白了就是弱肉強食”的觀點。
這正是引發(fā)周忠和感慨的重要原因。經(jīng)常在野外和化石打交道的周忠和,從自己的專業(yè)角度闡釋了他眼中的“物競天擇”:“達爾文的原文是自然選擇,不能簡單將其理解為競爭。”
“自然選擇有時候就是碰運氣?!痹谥苤液涂磥?,足夠強大的恐龍因環(huán)境的劇烈變化而滅絕,相對弱小的哺乳動物才有機會得以逐漸繁盛。
除此之外,弱肉強食也無法解釋生物多樣性。在對大巴克蘭德草甸的考察中,達爾文發(fā)現(xiàn)了142個物種,在達爾文居住的達溫莊園附近,白堊油田和堤岸環(huán)繞,在那兒,每平方米都生存著超過40個物種。
達爾文認為,如果每個物種都能發(fā)揮其自身特性,那么每平方米就能存活更多生命。一個用于佐證的簡單例子是,植物根部的長度不同,它們就能吸收同一塊土地下不同深度的營養(yǎng)。
事實上,最初達爾文也是對物種持等級觀念。直到對一種極為常見的生物進行深入觀察后,他摒棄了這一想法。
從1846年開始,他花了整整8年的時間專注于對藤壺的研究。這種甲殼綱動物的捕食動作如張開羽翼般輕盈優(yōu)美,由于每年只制造一次卵子,藤壺的雄性生殖器是身體的數(shù)倍長,能精準地跨越4~5個藤壺的距離進行交配。
達爾文震驚于簡單生物背后的復雜性。在早期發(fā)表的對藤壺的研究報告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我們必須拋棄那些高等動物或低等動物的念頭”,因為“那些‘低等動物’往往非常復雜,它們?yōu)檫m應環(huán)境所作出的努力簡直令人著迷”。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這些有關達爾文《物種起源》的細節(jié),往往隱匿在嚴復翻譯的《天演論》背后。《天演論》實際上是嚴復在“民族存亡的關頭”,借赫胥黎和達爾文之口,宣揚斯賓塞的“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
毛澤東有可能也誤讀了達爾文
“如果真的要說達爾文的學說能和某個社會學理論相呼應,我覺得那更像是亞當·斯密的經(jīng)濟學理論?!泵绹匀粴v史博物館大衛(wèi)·科恩教授這樣解釋達爾文對生物多樣性的分析。
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第一章即為“論分工”。這個“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之父”用整個章節(jié)論述了分工越細,效率越高的觀點。“一開始,人們又制造弓箭,又狩獵,后來,身強力壯的人負責狩獵,技術更好的人則專門制造弓箭?!笨贫餮a充道,“這就像維多利亞時期的工廠體系,紡紗、織布,各司其職。”
可惜在公眾的印象中,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永遠躲藏在社會達爾文主義背后。這其中的誤讀者恐怕也包括毛澤東。
達爾文的第五代孫蘭道·基恩斯回憶道,上世紀70年代,英國首相希思訪華前曾找到他的父親,希望他提供一本達爾文的著作以送給中國的主席,因為“據(jù)希思打聽,毛主席曾經(jīng)很喜歡達爾文,每提起他都興致勃勃”。
然而,盡管讀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毛澤東在讀書筆記中屢屢提及的著作,卻是嚴譯赫胥黎的《天演論》。從讀書筆記中可以看出,毛澤東自《天演論》中習得的觀念,除了自然造物的無神論,還有“在斗爭中求生存”,這顯然脫胎于社會達爾文主義。
或許,希思首相和基恩斯的父親并不了解這一點。他們最終選擇的禮物是一本達爾文《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初印本。這本書在《物種起源》面世12年之后出版,將演化論用于人類學的研究,并提出“人猿同祖”的觀點,是解開人類起源之謎的經(jīng)典著作。
不過,毛澤東還是很喜歡這份禮物。令基恩斯感到自豪的是,作為對父親禮物的回贈,“倫敦動物園有了一對大熊貓”。
“強者就能生存,落后就要挨打,危難重重的中國當時確實需要這種觀點?!敝苤液偷脑挷粺o中肯,但同時表示這些觀點都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關系不大,甚至相悖。
據(jù)說,嚴謹?shù)膶W者喜歡用“演化”一詞來代替“進化”,因為演化本無所謂進還是退。在自然生存法則面前,進和退都不失為一種好選擇,“許多化石可以證明,生物演化并沒有目的性,并不存在從低等到高等的規(guī)律”。
“演化的真諦是變異和自然選擇?!敝苤液蛷娬{(diào)這并無優(yōu)劣之分,只是環(huán)境差異和偶然機遇導致了成功和失敗,“莫以成敗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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