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極限反彈理論
很多人把中國改革開放來的持續(xù)2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當成是一個奇跡?對此我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
前西德和日本在戰(zhàn)后也都有長時期的經濟飛速增長,國家用30年的持續(xù)增長,從一片廢墟成長為國民福利豐厚的發(fā)達國家。為什么沒有人把這稱為奇跡呢?
我總結日本和德國和中國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歷史上經歷過自討苦吃的災難。而這種災難都是以極權體制為背景,悖逆人性追求個體幸福的本能的,而這種人性追求是可以被強權壓抑一時,卻永遠不可能毀滅的,就像浮在水中的皮球,你越把它向下按,它彈起的力量就越猛,這是符合能量守恒的。
一個經歷過這種災難的民族,只要它挺過來了,緩過來了,就幾乎必然地伴隨著增長。就好像從小營養(yǎng)不良的人,只要熬過來沒給餓死,一旦生活有了一點改善,往往很容易飛速長成大胖子,因為那種長期饑餓養(yǎng)成的對食物具有強迫性的欲望,是從小在健康富裕的環(huán)境下成長的人所體會不到的。
我有一個改不了的毛病,就是無法掩飾對自己的祖國現代歷史的痛心。從反右、大躍進,到文革,這個國家遭到二十年幾乎是毀滅性的摧殘。我過去在探求這段歷史的真相時,常為其丑陋和邪惡而感到毛骨悚然。有一些國內外經濟學者把中國連續(xù)20年經濟增長視為匪夷所思,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少見多怪的表現,一個被摧殘了20年的國家增長20年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有些人除了“正確領導”就找不出第二個理由,則是一種無恥。假如這也能叫作“奇跡”,那這個國家經歷持續(xù)20多年的滅絕人性的自我摧殘,居然還沒有毀滅,且依然作為一個大國存在,才是一個真正的奇跡。這樣的國家終于走出了絕境開始逐步甩掉歷史包袱走上復蘇的道路,人性力量得到釋放的過程也是艱巨的。記得上高中時,我一個朋友的父母是電力局的干部,已經90年代了,依然阻止其子高考報考商學院,警告他“小心國家政策要變!”即使今天,盡管文革之類的話題不允許在媒體公開深入討論,在教科書中也是一筆帶過,但我覺得中國人從思維方式到行為習慣依然沒有完全從文革的陰影和烙印中解脫,中國人的人性依然沒有完全恢復常態(tài),而每一點恢復,都是對增長的推動。
我的通俗版國富論
用人性來解釋經濟增長似乎還有些抽象籠統(tǒng),和那些一條條論證我們的方針政策優(yōu)越性的學者相比還是不夠專業(yè),下面我要做的是解構一個國家經濟增長的動力。
要理解一個國家經濟如何發(fā)展,不要為那些復雜的概念和理論迷惑,就像巫師要有一套神秘的咒語一樣,有些理論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不讓圈外人聽懂。我以為國家就是一個放大的家,只要先搞清楚一個普通家庭何以富裕就一目了然,我歸納為三種類型:
第一種, 依靠資源,比如你家院里恰巧有一株市場緊俏的千年古茶樹;或者靠老祖宗攢下了良田千頃;還有一種捷徑靠家里出當官的,老百姓的生殺予奪都掌握在他手里,實際上掌握了資源瓜分權,老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時你只要會點鈔票就行了。
第二種, 依靠勞力,比如你家有八個兒子,個個能吃豬狗食,干牛馬活兒,起早貪黑賣苦力,那你家自然比只有一個兒子還三天兩頭要享受生活的人積累更多的財富。
第三種, 靠知識技能創(chuàng)造力,別人汗珠子甩八瓣兒在地里耕田,你們家發(fā)明了一種神奇的配方,能專治謝頂或者不孕,方圓幾百里都有人求著你,你們家想不發(fā)財都難;或者你們有一種別人都不會的稀缺技能和知識,比如會算命,或者有藝術才華也可以發(fā)財。
作為一個家庭,除了彩票中獎之類的幸運,所有的致富方式都可以歸納為以上三類,當然在此之上,一個家庭擁有良好的家庭氛圍———“家風”也很重要,這屬于軟環(huán)境,好的氛圍可以使家庭成員心情舒暢,各盡其能,所謂“家和萬事興”。以此來比照一個國家,其實道理也是一樣簡單,無怪乎同樣三種理由。
一, 依靠資源,這里主要指自然資源,一個國家比如盛產石油天然氣,幅員遼闊,地大物博,這都是上蒼的恩賜,當然財富能否公平分配來增加國民福祉,是另一回事,至少這樣的國家GDP差不了。比如科威特,俄羅斯都是這樣。還有一種情況就是相當于當官,一個國家通過暴力權力來凌駕其他國家之上,瓜分別人的資源,比如當年的羅馬帝國和二戰(zhàn)時推行侵略國策的德國、日本就是這樣,但這一套在當今國際社會越來越吃不開了。
二, 依靠勞動力,一個國家青壯勞動力多,而且能吃別人吃不了的苦,一個國家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別的國家人民平時每天工作6個小時,還貪圖享受愛消費;這個國家國民平均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工作10個小時,還勤儉節(jié)約,這樣的國家要不富裕,天理難容。比如日本就是一個典型,中國更厲害(當然大躍進時代老百姓苦得夠戧還餓死人,則是個罕見的特例)。
三, 靠知識技能原創(chuàng)力,一個國家的國民思想活躍,意氣風發(fā),總能源源不斷地琢磨出領導世界的新點子,并且實踐推廣它。別的國家百姓像牲口一樣干活,這個國家發(fā)明蒸汽機;人家還在靠攢半導體賺錢,你推廣了互聯網。這樣的國家在被稱作知識經濟時代的世界上是最牛的。
用我的這個標準可以把世界上的富裕國家都衡量一遍,我沒有課題費作細致的統(tǒng)計,大致按經驗估摸著舉個例子,美國的國民財富中,大概科技原創(chuàng)力的貢獻率在50%以上;日本大概勞動力的勤勉貢獻率在50%以上,科技原創(chuàng)力也不錯,但比美國要遜色不少;科威特一類的國家則至少90%以上靠資源消耗。而一個國家的“家風”就是它的制度,制度優(yōu)越的國家,各種要素能夠更好地協調發(fā)生更大的效益,制度落后的國家不見得不能致富,但一定效率相對低,損耗更大。
依靠這個分析框架,關于制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就不多說了,僅從三項要素我們可以逐一對照一下中國的經濟增長靠什么?
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力被發(fā)揮了多少?
前面說了在知識經濟的時代靠創(chuàng)造力來賺錢的國家是最牛的。以中國的巨大人口基數而言,其中的天才人物按概率自然要比任何一個國家都多,不要說中國人總是為自己的聰明“腦子靈”而自得,這個國家所具有的創(chuàng)新能力本該是世界一流的,至少也得比美國強,科技創(chuàng)新應該是這個國家經濟增長的第一動力。
而實際上是,遠看,中國躋身500強的最賺錢的企業(yè)中,沒有一家是依靠科技創(chuàng)新的,最牛的華裔科學家基本都在國外,或者拿著外國護照回國衣錦還鄉(xiāng)一下;近看,中國的科技創(chuàng)新系統(tǒng)的腐敗和低效率眾所周知,大量成果都是糊弄人,漢芯造假這種糟蹋了納稅人上億的丑聞居然不了了之,因為這種潛規(guī)則實在太普遍了。人人都爭著當官而不是搞研究,全國的高科技產業(yè)園其實都是政府搞的地產項目,連大學都靠搞房地產賺錢了。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這個問題橫看成嶺側成峰,你可以用知識產權保護來解釋,你可以用官本位文化來解釋,還可以用市場推動力缺失來解釋。說到根子上,中國當下的社會對創(chuàng)造力而言是一片鹽堿地。而一個國家在知識創(chuàng)新方面的競爭力,恰恰就在于持續(xù)性地滋養(yǎng)并成就一批有創(chuàng)新稟賦的人物。
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往往不安分,不對權威亦步亦趨,敢于忠于自己的思考,提出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離經叛道的觀點,這樣的人通常很容易被鑒別為極權社會的天然敵人??匆恍┛茖W家、發(fā)明家的傳記,我常想起紅樓夢里所說的“清明靈秀之氣”,“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千萬人之下?!笨粗v諾斯的故事的《美麗心靈》,我就感慨,這樣的人在中國一定不缺,但對諾斯這樣的人來說假如不幸生在這個國家?guī)缀蹩隙▽⑹潜瘎?,這種單純的心靈“不懂政治”,而“不懂政治”或者說不懂得迎合政治的人在中國現代歷史上幾乎沒有生存的權利。當你在電視里看到二十一世紀了,一群涂著胭脂的小孩還異口同聲高呼“連爺爺,您終于回來了”,你就能感受到這個國家在追求整齊劃一的同時,卻往往會抑制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
還是回到拿家庭來作類比,按照常理來說,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物通常更可能出身于開明寬容的家庭。這種家庭里從小孩子挑戰(zhàn)常規(guī)的稀奇古怪的點子和嘗試會被寬容甚至鼓勵。而一個家庭如果靠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家長權威來管理,孩子從小就被教育要看大人眼色行事,這樣的家庭不大容易培養(yǎng)出創(chuàng)造型人才。對一個國家來說也是這樣,一個崇尚自由民主,陽光奔放的國家易于產生創(chuàng)造性人才;而一個國家如果國家機器陰森粗暴,公共領域遍布思想言論禁區(qū),則很難產生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才;就算靠概率奇跡般地產生了幾個,也很難有用武之地;就算有用武之地也很難發(fā)揮到建設性的領域。比如林達講的那個故事,互聯網本來是蘇聯率先發(fā)明的,可享受互聯網經濟帶來的福利的卻是美國老百姓。二戰(zhàn)時期的德國、日本、前蘇聯這樣的極權國家都曾經用國家動員力量來搞科研,取得的成果是軍事技術的一度突飛猛進,但卻搞不出什么造福國民和人類的東西。
我們透支了多少資源來拉動經濟?
按理說中國的自然資源稟賦在世界上不算特別好也不算差,比科威特俄羅斯不足,比日本,韓國則強出太多,而我們對資源的透支則世界領先。
我們的單位GDP能耗已經走在世界前列了,環(huán)境污染所糟蹋的資源還沒有算在內,很多資源是不可再生的,被一次性變現。熱火朝天的挖礦,肆無忌憚的污染河流,在良田種上房子美其名曰開發(fā),這些是我在幾乎全國每個地方都能看到的痛心景象。
GDP的增長并不能理解為一個國家財富的增長,而只能理解為財富的變現,本來礦藏埋在地下是子孫萬代的財富,而且隨著以后越來越稀缺,還可能增值。但我們急不可待地把它刨出來賣了、用了、燒了,哪怕極為浪費,財富被糟蹋了,GDP卻增加了。
我再回到那個樸素的比喻,還是一個家庭,它選擇用殺雞取卵的方式賺錢,一定時期內,他們家現金收入可能增長迅速,日子過得確實比別人都紅火,整天油光滿面,不了解背景的人甚至會特別羨慕,但這種方式必然是不可持續(xù)且后患無窮。我們普通老百姓之所以沒有直觀的感受,是因為這個國家太大了,資源頗多,不像家里的下蛋老母雞,殺了幾只還剩幾只都能數清楚,給我們一種錯覺,我們的自然資源可以照現在的樣子不斷發(fā)掘。確實很幸運,咱們神州幅員遼闊,家大業(yè)大,短時間內還經得起造,但以后呢?誰又會真的關心百年之后,子孫后代的命運呢?(過于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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