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他沒死 只不過走到別處去了
悲傷似乎漸漸從白天遁入黑夜,從人前退到人后。
白天在外人面前,陳雪梅甚至偶爾還會面帶笑容。與其他遇難學生的家長見面,彼此也不再流眼淚了。
但只要靜下來,一個人呆著,她就會想起那些天的情景,還有兒子平時的樣子。一幕一幕,就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來回閃現(xiàn)。這段時間以來她有些恍惚,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記不住,牙膏、臉盆之類的日用品,剛剛用過,放在那里,一轉身就忘了。但那一幕一幕,她卻都記得清清楚楚。
楊楠鋒的媽媽曾慧,是個語速很快、說話爽脆的女人,看上去似乎不像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在兒童節(jié)的前一晚,她剛剛抱回兒子的骨灰。坐在她家的帳篷外,她跟鄰居聊著家常。時不時地,還會響起她的笑聲。
這一天,她還打開兒子的骨灰盒看了一眼?!拔揖褪且纯次覂鹤由稑幼印D銢]看見,人骨頭雪白?!彼踔吝@樣對鄰居說。
但是靜下來的時候,她會感到悲傷。“人多的時候沒得事,一個人呆著,咋個不想?”她說。
她忍不住要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兒子最好的照片來看看。那是4年前“六一”兒童節(jié)時她帶兒子到照相館拍下的照片。這一天,因為學校組織慶?;顒?,楊楠鋒眉心點著一個紅點,兩腮擦了胭脂,還抹了一點口紅,穿著NBA11號球衣站在鏡頭前。
她用手指反復摸著照片上的兒子,自顧自地說:“好乖哦!你看他好乖哦!”這個時候,她的眼圈發(fā)紅,聲音哽咽。
她又拿出兒子一本影集來看,翻到兒子最新的一張照片,攝于去年冬天。兒子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虎頭虎腦地笑著。她盯著照片看了好一陣,說:“我總覺得他沒死,只不過走到別處去了。你看這照片,活靈活現(xiàn)的,好像站在我面前一樣?!?/p>
而她的丈夫楊彬,一個溫和的男人,至今連兒子的照片和衣物都不敢看。這些天出外搞運輸的時候,即使開著車也無法集中精力,兒子的那張小臉總在眼前晃。
另一個叫朱丹的女人,盡管她家的房子在這場地震中損害得并不嚴重,但她和丈夫“連家都不敢回去”,因為屋里全是兒子的東西。而她的丈夫李昌貴,一個看上去樂呵呵的男人,提起兒子時會突然淚水涌進眼眶。
自從他們的兒子鼻子里嘴里塞滿沙子“像睡著了一樣”被抬出廢墟后,他就開始喝酒?!昂染瓶梢月楸宰约?,不喝酒就睡不著?!彼约旱墓忸^說,“到現(xiàn)在我的腦殼還是暈的。覺得做什么都沒得意思了?!?/p>
悲傷還隱藏在大街旁、廣場上的成千上萬頂安置帳篷里
悲傷還隱藏在大街旁、廣場上的成千上萬頂安置帳篷里。外來的人很難看出哪一頂帳篷里正受著這種悲傷的煎熬,即使本地的人們,也未必知道。
當漢旺鎮(zhèn)受災的人們被分流到綿竹市、德陽市的各個安置點后,他們把悲傷也帶到了那里。
在德陽市的一處大型安置點內,75歲的朱鴻章就受著這樣的煎熬。37年前,這位搞設備修理的老工人跟隨東方汽輪機廠從哈爾濱支援“三線”來到漢旺鎮(zhèn)。如今這家大型國企為漢旺鎮(zhèn)貢獻了約80%的財政收入。
自從5月12日他唯一的孫子朱子木被壓在東汽中學的廢墟下后,老人至今沒能見到孫子最后一面。事實上,他永遠也見不到了。因為當這位17歲的高二學生在震后第四天晚上被挖出廢墟時,臉已經像茄子一樣的顏色,并且有些變形,難以辨認。盡管老人囑咐守在現(xiàn)場的大兒子要拍張照片給他看,但大兒子只是拍了朱子木從白色塑料布下露出的一只腳,以及被裹進黃色裹尸袋、灑上消毒粉后的樣子。
在朱鴻章從電話里得知孫子被掏出廢墟的那個晚上,他夢見了孫子。這個個子高高、鼻梁直直的帥氣男孩在夢里對他說:“爺爺,我跟你告別來了。借給你的那本《謎語大全》,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敝禅櫿聫膲衾镄褋恚滩蛔】蕹雎晛?。他怕驚擾了安置點里的其他人們,便揣著一只小板凳,摸到外頭,坐在黑暗里偷偷地哭。他在那里呆了三個小時。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怕看到安置點里一直播放的電視,一看到那些地震廢墟的畫面,就喘不過氣來。
這個家里最受悲傷煎熬的也許是他的兒媳。這位母親這段日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哭,也不說話,只是一個人呆著。
那天當她的兒子朱子木被抬出來后,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她的丈夫拽住了她,但她固執(zhí)地要求,“我必須要摸手”。男孩的手又細又長,從白色塑料布下露出來。母親非常細心地為他一點點擦干凈。
她的婆婆有些“怕見到她”,因為“不知道說啥好”。災后因為在不同的安置點,她們只見了兩次面。一次,她和丈夫來看望公婆,婆婆說:“坐吧?!彼皇腔貞痪洹安蛔恕?,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另一次,婆婆去看望她,沒說上兩句,看見她要哭,趕緊轉身走開,因為倆人都受不了。
她還要求丈夫無論如何回到他們搖搖欲墜的家里,別的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把兒子的照片拿出來,還有兒子的一條游泳褲,因為兒子最喜歡游泳。
丈夫照辦了,只不過,他把照片和游泳褲都“轉移”到一位朋友家里,怕她看見傷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