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劉瑾原本姓談,老家在偏遠窮困的陜西興平。他凈身于何時,已無記載,他是在代宗景泰年間進的宮,入宮的時候頂多也就五六歲的光景。是一個姓劉的老太監(jiān)把劉瑾領進宮的,從此劉瑾就跟了他的姓。
劉瑾入宮那一天是一個早晨。天很高,很藍。陽光很耀眼。
劉太監(jiān)走得很快。他一言不發(fā),只是死命地拽著劉瑾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劉瑾就這么氣喘吁吁地跟著他走進了這座巨大而森嚴的紫禁城,同時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了自己的宿命。
皇城中的一切都令劉瑾感到恐懼。
無論是垂宇重檐的宮殿,還是兇神惡煞般的禁軍士兵,乃至丹墀上張牙舞爪的飛龍、殿庭前面目猙獰的青銅獅子,都會讓他心跳加速、手腳打戰(zhàn)。
那一刻劉瑾絕對沒有想到,若干年后這一切都將匍匐在他的腳下,因他手中的權力而戰(zhàn)栗和搖晃。然而,無論日后的劉瑾如何飛黃騰達、權勢熏天,景泰年間那個早晨的倉皇和恐懼,都在他心頭打上了永遠的烙印—就像無論劉瑾日后如何富可敵國,幼年時代那種刻骨銘心的貧窮,永遠都是他生命的底色一樣。
事實上,劉瑾一生中從來沒有擺脫過恐懼,也從來不曾擺脫過貧窮。就算在他生命最輝煌的四年間,他也是大明帝國最有威嚴的恐懼癥患者,同時也是大明帝國最富有的窮人。
其實這并不奇怪。因為他是一個太監(jiān),他的人格、他的尊嚴、他本應享有的正常人的全部幸福和夢想從凈身那一刻起就被徹底地剝奪了。
從那一刻起,劉瑾的內(nèi)心世界就再也沒有擺脫自卑、恐懼和匱乏。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權力、安全感和財富。這是一種極度的渴望—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完全滿足的渴望。
它讓劉瑾的生命坍陷成了一個空洞—一個比世界更大的空洞。
人的一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可不同的人對此卻有全然不同的感受。如果說富人的人生是一趟短暫卻不失精彩的旅行,那么對于窮人來說,生命就是一場怎么望也望不到頭的苦旅。從入宮的那一天起,劉瑾就成了一名低賤的雜役。他的整個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都是在灑掃、值更和伺候大太監(jiān)的日子中度過的。他甚至連伺候皇帝、后妃和太子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出人頭地的機會?!
在劉瑾的印象中,第一次入宮看見的那片蔚藍色天空似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籠罩在他頭頂和紫禁城之上的,永遠是一片鉛灰色的陰霾密布的蒼穹。金鑾殿上的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代宗朱祁鈺、英宗朱祁鎮(zhèn)、憲宗朱見深……可劉瑾的生命依然困頓而無望。
憲宗成化末年,憑著入宮將近30年的資歷,劉瑾終于擺脫了低賤的雜役生涯,被任命為教坊司使,掌管宮廷伎樂。雖然地位有所上升,可這不過是一個正九品的芝麻官,而且薪俸少得可憐,根本滿足不了他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在幻想著平步青云的時刻,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正統(tǒng)年間王振那樣權傾中外的大太監(jiān)。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沒過多久,無情的現(xiàn)實就粉碎了他的夢想,并且讓他再度落入暗無天日的困境。
那是在弘治元年(1488年),也就是孝宗朱祐樘剛剛即位的那一年,新天子舉行了祭祀社稷的大典,典禮結束大宴群臣。為了討新天子的歡心,劉瑾特意在宴會上安排了一場伎樂表演作為獻禮。
沒想到此舉竟然弄巧成拙,并且差點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那天,樂工剛開始演奏,一群濃妝艷抹的舞女剛剛邁著曼妙的舞步出現(xiàn)在天子面前,都御史馬文升立刻站起來,指著她們當庭怒斥:“新天子當知稼穡艱難,豈能以此瀆亂圣聰?”
于是宴會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不歡而散。馬文升隨后便以“瀆亂圣聰”的罪名對劉瑾發(fā)起彈劾。新朝新氣象,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想利用這個事件樹立一個寡欲儉樸的新政風。而劉瑾就這么撞在了風口浪尖上,不幸被抓了一個典型。他們先是把劉瑾判了死刑,后來為了體現(xiàn)寬仁的政風,又赦免了他的死罪,撤掉了他的教坊司使之職,把他貶為茂陵司香,去給憲宗朱見深守陵。
那一刻劉瑾近乎絕望—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就這么完了?
弘治十一年,整整守了10年陵墓的劉瑾總算盼來了一個咸魚翻身的機會。這一年,7歲的太子朱厚照出閣就學。孝宗皇帝命徐溥、劉健、李東陽、謝遷等幾大閣老擔任太子的老師,同時精選東宮官屬,包括增選近侍宦官。劉瑾緊緊抓住這個機會,拿出大半生的積蓄賄賂管事的太監(jiān),終于被選入東宮侍奉太子。
這一年,他已經(jīng)將近50歲了。
入宮40余年,他終于得到了一個伺候“主子”的機會。
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況且朱厚照又是孝宗皇帝的獨苗,日后入繼大統(tǒng)絕對沒有半點懸念,搞定他就等于搞定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問題在于:朱厚照是一個什么樣的主子?如何才能搞定他?
當劉瑾帶著一半希冀一半忐忑進入東宮并第一次看到朱厚照的眼神時,劉瑾笑了。
這是一個“頑主”的眼神。
那一刻,他忽然看見朱厚照晶亮靈動的眸光中映現(xiàn)著一個未來的劉瑾—一個終將否極泰來風生水起的劉瑾。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現(xiàn)象是孤立的。
倘若沒有自幼貪玩好動的太子朱厚照,就沒有日后呼風喚雨的大太監(jiān)劉瑾。
倘若沒有處心積慮博出位的太監(jiān)劉瑾,也就沒有日后驕奢淫逸的皇帝朱厚照。
所以劉瑾一直認為他與朱厚照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是老天爺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一如老天爺一直把皇帝制度與太監(jiān)制度同中國人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一樣。
劉瑾進了東宮就像魚兒游進了水。而朱厚照遇見劉瑾,就像春天里瘋狂生長的藤蔓遇見了充足的水分和陽光。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經(jīng)的閣老們希望把朱厚照塑造成一個文質(zhì)彬彬滿腹經(jīng)綸的皇帝,可他們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從見到朱厚照的第一眼起,劉瑾就知道,這是一個游戲人間的主兒。江山是他的桎梏,皇冠是他的枷鎖。除非它們能為他提供一切好玩的東西并且絲毫不能約束和妨礙他,否則他寧可不要它們。
這就是他們未來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碰上這樣的主子是大臣和百姓的不幸,卻是宦官奴才們之大幸—是年近半百的劉瑾劉太監(jiān)之大幸。
從進入東宮的那一天起,劉瑾就無所不用其極地誘發(fā)并且滿足朱厚照的玩性。什么射箭、騎馬、踢球、摔跤、打獵、斗雞、遛鷹、馴豹等等,把能夠想到的好玩的東西都玩了個遍,最后還玩起了打仗。劉瑾經(jīng)常召集成百上千個宦官,讓小太子率領大隊人馬在東宮里“大動干戈”,每每打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劉瑾為了讓太子能夠按照自己給他澆鑄的模子成長,就必須讓他遠離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儒臣,為此劉瑾便慫恿他逃學。朱厚照本來就視讀書為畏途,對老夫子們向他灌輸?shù)哪且惶仔奚碇螄拇蟮览韰拹褐翗O,每每在聽席上如坐針氈,要不就打瞌睡。劉瑾的建議正中朱厚照的下懷,于是他屢屢找借口推掉了閣老們給他的例行講讀。所以終孝宗一朝,也就是朱厚照登基前讀書就學的7年間,一部《論語》都沒有讀完,更不用說什么《尚書》和《大學衍義》之類的。
弘治十八年,體質(zhì)一向欠佳的孝宗皇帝朱祐樘盡管長年累月地進行齋醮祈壽,卻仍然沒有挽回他早逝的命運,于這一年五月駕崩于乾清宮,年僅36歲。臨終前朱祐樘執(zhí)著劉健等閣老的手說:“卿輩輔導良苦,朕備知之。東宮年幼,好逸樂,卿等當教之讀書,輔導成德。”
數(shù)日后,太子朱厚照即位,是為明武宗,以次年(1506年)為正德元年。
朱厚照登基這一年,虛歲才15,無疑還是個孩子。
當金鑾殿上那張寬大的龍椅坐上一個小皇帝的時候,通常也就是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赫然登上帝國政壇和歷史舞臺的時候,也是枯燥沉悶的史冊突然揳入一段精彩故事的時候。
這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屢見不鮮。
而這次閃亮登場、摩拳擦掌地準備來演繹這份精彩的人就是劉瑾—太監(jiān)劉瑾。
為了這一刻,劉瑾已經(jīng)等待了50年。
一切都被禁錮得太久,一切都被壓抑得太久。所以,一旦輪到劉瑾上場,就必然會有一場淋漓盡致的人性的演繹,也必然會有一次厚積薄發(fā)的欲望的井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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